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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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烽火連天月,三天後,望舒的新聞便被另外一則更大的事件取代了。公董局巡捕房與國民黨警察局的特務一起,逮捕了中共地下組織的四五十名成員,並將中央組織部、秘書處、左聯、印刷廠等九處機關全部破壞。一石激起千層浪,大事成全了小事,報上便再也不說那些風花雪月,就連《禮拜六》這樣的刊物也變得嚴肅起來。

在動亂的年代,風花雪月只是人們的消遣,無人會當真。若風花雪月又被架上了崇高的名義,事情便會變得撲朔迷離,這樣的新聞牽動著大眾的胃口,人們愛管閑事的心理得到了極大的滿足。

可人們對事物既容易有熱情,也最易厭倦。希伯來和望舒為先前的事奔波幾日,風波將要平息之時,卻不了了之了。希伯來依然安然地當著他的警長,只是行事比平日裏更小心了些。他告訴望舒一個查來的信息,說這次新聞的曝料似乎與陸杜二人有關。望舒當即便想到了陸杜合開的那個織造廠。

望舒表面上將此事先放置一邊,心中卻盤算著要查查事情的來龍去脈,至少要將暗處的人揪到明處,這樣廝殺起來也公平些。

望舒始終不忘十弦的好意,便挑了個空閑讓小田送她去申報報社。

因為近幾日層出不窮的抓捕事件,報社比往常更為忙碌,望舒在被警衛細致地搜索審問一番後,進得一個通訊房間,一進門,便嗅到了來自於紙筆之間草木皆兵的氣味。人人面色緊張嚴肅,無人理會門口正站著一位亭亭女子,偶有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,都似乎是有人來通報一件更加慘痛的消息,鈴聲過後都心有餘悸。

有人正從門外飛快地走來,不小心撞到了望舒,是個年輕清瘦的男子。那人連聲說著抱歉,又看望舒是生面孔,便禮貌地問:“小姐,請問你在找人麽?”

望舒微微欠身,“是。我找伍……”望舒本想說“伍十弦”,卻思忖著報社內部大概都是稱呼筆名的,便改口道:“我找‘獨柴先生’。”

“原來是找獨柴。”那人爽朗地笑了,“他今天正好在,不過此刻也許在忙。小姐,這過道深處有長椅,您先去那邊一坐,我把獨柴叫來。”望舒點頭致謝,“那有勞您了。”

十弦許久未到,望舒便耐心等著。過道深處是一扇不大的窗子,外面有幾棵大樹的海棠,粉紅色的花雖已開敗,卻依稀可見繁華時的美麗。有些花枝長得繁茂,花梢探進了窗子,望舒便伸手去捉那幾片葉子,又將花枝抖抖,花瓣便立刻落了下去。

“望舒!”

一個好聽的男聲從身後傳來,望舒放開手中的花枝,花枝一下便彈了出去,打到玻璃窗上。她猛地轉身,看到面前的男子,頓時怔住了。

來者並不是十弦。

那張曾經熟識的臉,雖已堆砌了成長的印跡,卻又仿佛一切未變,她依然一眼認出了他。他還是那麽瘦削挺拔,比少年時更多了幾分棱角,也壯了少許。頭發黑亮利落,濃密的眉毛下,眼晴裏是柔柔的漣漪。他上身著一件煙灰色的西式棉布襯衫,黑色的西服褲,進步青年的模樣。

陸雲間看著一臉驚詫的望舒,表情卻是那麽淡然,仿佛預知她要來。

望舒那天依然素衣裹身,宛如他們初遇時漫布於黃昏的懸鈴木下的樣子。她如此不知所措,全然不如他那麽從容。望舒努力地牽起嘴角,那笑容卻那般不可捉摸,混亂的表情在她臉上交匯,她的慌亂無所遁形。

“望舒,你找我麽?”

望舒終於穩住了心緒,結結巴巴地說:“我找十弦……也就是……獨柴……”陸雲間聽聞笑了,溫柔的聲音,“我便是‘獨柴’。”望舒大為不解,疑惑地說:“上次遇到十弦,他說他的筆名是‘獨柴’,怎麽……怎麽會是你……”

人生不相見,動如參與商。在這小小的租界,在也許會交匯的場和,兩人居然從未遇見過。多少的擦肩而過,一轉身便是一輩子。

望舒心中五味雜陳,她本是專程來向十弦道謝的,不料卻看到了他!她極力鎮定著,腦海中梳理著這其中的因果關系。一定是十弦,是他故意將陸雲間的筆名說成是自己的,如此才不會招她的拒絕。十弦,一定是他在一點點牽引這根線。

陸雲間此刻就站在她面前,她卻不敢看他,更不願看他。今日想要感謝的人居然是最不想見的那個人,望舒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。她望著他胸前襯衫的鈕扣,無力擡頭與他對視。望舒的臉色平靜無瀾,“十弦呢?我要找十弦。”

陸雲間笑笑,“他今日休息,熬了幾夜,早疲憊不堪的了。”望舒也笑笑,是客套而疏遠的笑,“他若不在,那我先走了。”說完便逃似地,邁著急促的步伐欲要離開。望舒經過陸雲間的身邊,又快速地遠離他,頭也不回。

“望舒!”陸雲間叫住了她。望舒停住,微微側身,問:“獨柴先生還有什麽事?”雲間說,“你今日該是來致謝的吧?我還未聽到感謝。”他看著她,表情嚴肅,語調卻像是掩藏不住的歡喜。他望著她,等她的回答。

望舒猶豫片刻,問道:“‘獨柴’真的是你?所有獨柴先生的文章全部為你所寫?”陸雲間認真地點點頭,“沒錯,《申報》唯有一個‘獨柴’。”望舒又問:“那十弦呢?他可也在跑新聞寫專稿?”陸雲間露出一個狡黠的笑,“十弦呢,他在報社的宣傳部,做得如魚得水。”望舒終於明白了,苦笑著自言自語,“怪不得……怪不得那日集團婚禮的報道裏,沒有‘獨柴’這個名字,人都未去,自然……”

望舒想起希伯來警長曾對她說過,幾日前攻擊他們的報道與陸家有關,而此時,陸家的公子卻又在為自己說話,想來頗為諷刺。望舒不明白陸雲間為何要與父親作對,抑或是他對父親的所做之事也並不知曉,而他又為何要幫著自己?是贖罪,或是有其它目的呢?

眼下望舒只想走開,而這聲道謝已是躲不過了。望舒將身體全部轉過來,面對著雲間,鄭重地頷首致謝,“獨柴先生仗義執言,望舒感激不盡。明日我會派人送上薄禮,以表心意,望勿嫌棄。”

陸雲間有些失落,眼神黯了下去,“多年不見,望舒還是這般客套還禮的方式。那年的欠條我還留著,你是否也要將欠款一並送來?”望舒正色道:“正有此意,我會將這些年物價飛漲、通貨膨脹還有利息等一並算進去。不會讓獨柴先生吃虧。”

陸雲間苦笑,“何必如此生分?縱使是朋友情分……”

望舒打斷了他,“不,我是曹泰祥與三祥實業社的大掌櫃,我本就是個生意人,從來都是,以後也是。獨柴先生,先前您同事說你正忙,那我便不打擾了。”

望舒再次轉身離去。

狹小的過道中,時有人來人往,喧囂又急促。望舒淡淡的身影漸行漸遠,如霓虹驟退的一場戲,徒留陸雲間一人駐立,陷入在隔世經年的夢裏。他的眼裏心裏,只有這次相遇的畫面,身邊的一切穿梭人影,只如默片,如鬼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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